何明威先生与恩师喻绍泽先生
上世纪80年代锦江琴社演出(左起:王铁军、江嘉祐、何明威)
何明威先生抚琴一曲
编者按: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突出优势,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必须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好。
一首古琴曲承载着多少文化,能够穿越千年影响至今?一位德国学者曾在《寂静的音响,来自中国》一文中指出:“没有任何乐器在体现中国伟大的传统文化气息的能力上能与古琴相比。”
作为川派古琴发源地,成都是中国古琴艺术三大重镇之一,古琴氛围浓厚。琴艺源远流长,琴家辈出,斫琴技艺独辟蹊径,享誉八荒。
司马相如的《凤求凰》震铄古今;诸葛亮、李白、苏轼的琴风流传深远;川派古琴大师张孔山一曲《流水》随“旅行者2号”宇宙飞船回荡于太空.......
从本期开始,《乐天府》将陆续邀请著名琴家撰文,从琴人、琴事、琴曲、琴风,回顾川派古琴历经千年的文化脉络。
(一)客斋危坐忆涛声
不管别人怎么看,在琴界,我一直认为自己仅仅是个票友,一个痴迷的票友。这样说并非刻意自谦,而是多年以来的一种自我定位。几十年来,我的确没有离开过弹琴、斫琴,但也从来没有将古琴作为职业。琴之于我,毋宁说是一种爱好,一种寄托,或者说,是个永远的谜。
我已年逾古稀,但每每闭目遐思,总有一个儿时画面挥之不去:老家书楼的正厅,一床皂色老琴端端正正悬垂壁上,如神器般。家中无人擅弹,但谁也不敢乱动。私塾老师给我们兄弟讲《诗经》,讲到“琴瑟友之”的时候,我已心向往之。不过父亲说,琴,是读书人的爱物,要读出些成就才能抚琴,平时,摸一摸都是不行的。
四川南缘,赤水河、高洞河交汇而入长江,江边的合江小城是我的家乡。何家在当地是望族,秉持何家历代崇尚儒学教育的传统。父亲何文轩是在读完四书五经之后又完成了泸州高等师范学校的新学,因而他对我们六个兄弟姊妹的最低要求是:女孩子一定要读完高中,最好读到师范,男孩子们必须大学毕业。父亲有句口头禅,我至今记得:穷不丢猪、富不丢书。
儿时的书斋,不是一间书房而是一栋书楼,兄弟姊妹都是在这书楼里长大。当年家里建起这幢房子,父亲专门请了十二个挑夫,从里地之外的泸州城挑了很多很多书放在书楼之中。书楼后面是个小山丘,漫山松林郁郁苍苍,尤其夏风拂过,松林便会发出海涛般的呼啸。我现在常会想起那样的声音,如音乐弥漫山间。父亲为书楼取了一个大气名号“松涛壮读楼”。他说:你要好好读书,松涛为你壮胆。上个世纪90年代,我与大哥何宁说起我们的“松涛壮读楼”莫不感慨,大哥遂为楼赋诗:“为君壮读莫心惊,万壑松风吼到明,四十九载无此听,客斋危坐忆涛声。”大哥的诗写到了我们的伤心处。松涛壮读楼和我挚爱的亲人,已经随着时代沧桑散去,唯有松涛呼啸,弥留耳际。
父亲开明,我们家的孩子都是四岁四个月零四天发蒙,念完“四书五经”再上新式学堂。不仅如此,父亲还出资筹建了家乡第一所新学:新店完小。我的小学教育是在国学与新学夹杂中完成的。从《论语》到《左传》,再到《幼学琼林》《古文观止》等等,从数学到地理,再到历史。
现在想起来,童年的日子过得实在热闹有趣。川剧在那时的合江极盛行,不仅在戏台上,也融入到人们的生活中。每年正月初三家家户户祭祖莫不敲锣打鼓。父亲领着我们兄弟四人,打着锣鼓,拿着香蜡、纸钱、供品,从一个祖坟祭拜到另一个祖坟。路上如果遇到另一队人马,两家人就要比赛,你打一个牌子我打一个牌子(编注:川剧锣鼓牌子曲),看谁打得多。父亲有学识也多才艺,尤其偏爱川剧音乐,曾经在当地组织了一个川剧俱乐部叫作“新新俱乐部”,请老师教戏,凡川剧爱好者都可免费学习。我从小伴着川剧音乐长大,看着票友们坐唱,也就跟着唱,稍微大些还去“场面”上吹唢呐、拉二胡、玩鼓板,那些伴奏曲谱也就记得烂熟。那时大哥何宁最迷的是二胡,常常在家拉刘天华的曲子,他拉琴我就跟着哼哼,久而久之似乎无师自通了,那些曲调竟也倒背如流。童年的“音乐课”对我影响至深,也为我后来终生从事音乐打下了基础。
年,我13岁时投奔在成都工作的三哥,继续中学的学业。可能是有些国学底子的缘故,学习对我不算太难,让我有更多精力用在文体爱好上。年还拿了个成都市青年乒乓球男子单打冠军。在学生会的乐队里,我除了拉二胡,还鼓捣笛子、琵琶、月琴,甚至演话剧,算是个文娱积极分子。尽管接触了多种传统乐器,但我心里一直有个梦,老想着书楼影壁上那床悬垂的老琴,想着父亲对之如神物般的恭敬。初二那年,我曾四处找老师学琴,偶然间看到一则招收古琴学生的广告,兴冲冲而去,却被一首琴曲20元的学费吓退回来。
又过了好久,听闻线香街大井巷有位先生叫作喻绍泽,据说这个人弹琴很厉害。当天晚上,我就赶去他住的院子,喻老家里坐了好些人,他正挨个指点琴艺。我还在踟蹰如何说话,喻老先看到了我:“年轻人,你过来弹弹。”我说:“我只会点琵琶二胡,不会弹古琴啊,先生。”喻老很是温和:“到我这儿来,都是要弹的,会弹琵琶就会弹古琴嘛,别怕。”我还愣在那里,喻老已经在为我教学了:“你看,琵琶的定弦是5、2、1、5,就是‘天下太平’。古琴呢,也是弹拨乐器,定弦是‘仙翁仙翁’,就是5、5、6、6。”喻老一语道破两种乐器的异同,我叹服之余急忙坐下拨弄几声。喻老点头道:“不错不错,学得出来,学得出来,跟着学吧。”我喜出望外,问喻老学费几何,老师摇摇头:“噢,我这里不收钱。”从一首曲子20元到分文不取,我觉得自己真是幸运。众人正要散去,喻师母突然叫住大家,从后房端出担担面请大家宵夜。跟名家学琴,不交学费,还有那么精致的小面,我觉得心里温暖而且幸福。那晚,我和喻老结下了一生的师徒缘分,喻老的为人和师德,使我在琴学道路上终生受益。之后,我常去喻老家学琴练琴,先生从不嫌麻烦。
可惜,年四川音乐学院古琴专业不招生,我只得改为考琵琶。中学时虽然拨弄过琵琶,但毕竟没有规范学过。考前一年,我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怎样弹琵琶》,自学自划了一年。考试的时候,除了《阳春白雪》和《青莲乐府》的片段,我还弹了自己改编的《我是一个兵》。招生的陈济略老师对我的演奏似乎很感兴趣,当场表示希望收下我。在通过了复试、笔试和文化课重重考试之后,我还是败下阵来。正当我心灰意冷之时,川音人事科的老师对我说:“你的专业成绩很好,我们可以推荐你去西安音乐学院。”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读大学更迫切,我的未来必须有所着落,于是毫不犹豫地奔赴西安。
(二)团结一心的锦江琴社
很多事当真是祸兮福兮,在西安音乐学院我被分配到琵琶大家杨少彝先生的门下。少彝先生是平湖派李芳园先生的再传弟子,精通琴棋书画,也是乐器收藏大家。先生博学而爱才,对我怀同情之心,加上我学习刻苦,先生更是对我偏爱有加。
我常觉得命运神奇,赴西安不到一年,喻绍泽先生居然也到西安音乐学院交流教学,机会从天而降,学院批准我辅修第二专业:古琴。喻老在西安待了三年,我跟他学了三年,他回到四川,我也正好毕业回蓉。所以,我跟随喻老的学习几乎没有中断过,这是我的幸运。
毕业后,我选择回到了四川省歌舞团工作。每逢周六总要去喻老家弹弹琴。这么多年追随喻老,喜欢和他老人家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琴,更重要是发自内心敬佩这个老人。和他相处这么几十年,从没听他妄论琴界高下、琴人好坏,他总是能从别人身上看到优点,对自己却是发自肺腑的谦逊、不争和低调。
我大哥何宁也习古琴。大学时,他在川大国乐团拉二胡。他说,有天午睡,梦中隐约听到一种音乐妙不可言,起身问询,方知邻家有人抚琴。大哥的文学导师,是《文心雕龙》研究专家杨明照先生,杨先生为大哥推荐了望江楼对面锦水河岸的蜀琴高人龙琴舫。大哥按照传统的束脩之仪,提着猪肉,上披红纸,跪拜为师,就这样开始跟着龙老学琴。
听我大哥说过,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成都琴界称喻氏兄弟为“王派”,称龙琴舫为“霸派”。他给我讲了很多龙老的旧事。
龙老年轻时从戎,对时事不满而归耕农亩,在望江楼对面的农家小院里教书抚琴。年,大哥曾带着我去拜见过龙老,当时他老人家看起来是个真正农夫的样子。师徒相见,他们聊了很多,之后龙老拿出琴来,正是宋琴“古鲸”。龙老说:“我为你们弹一曲《阳春》。”“古鲸”音量本小,我听得不甚清楚,龙老顺手取了画轴,说:“你将它一头杵在耳朵上,一头杵在琴桌上,再听听。”我照办,果然琴声清越、美不胜收。我斗胆再问:“先生,为何别人都称你霸派?”龙老好像不愿言及此事,顾左右而言他:“我住在川西坝里头嘛,所以就是坝派了。”
龙老传予大哥的琴曲,大哥均用减字谱工整抄录,并汇成琴曲谱集一册。其中十四首琴曲,应是龙老罕有传世之音。其时龙老教学,均为口传心授,大哥再据所传一一笔录,龙老琴风应是尽在其中了吧。因为大哥的关系,龙老给我的印象极深,年,我还陪大哥去见了龙老最后一面。现在龙老嫡传的弟子中,唯剩下江嘉祐先生,我想他对龙老的情况应该更加了解。
除了喻绍泽、龙琴舫之外,五六十年代,在成都比较活跃的还有何朝现、俞伯荪与王华德,客观地说,这三位先生在琴坛的积极活动,为成都地区古琴的延续和传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我们这些琴友也深受他们的影响。
上世纪70年代末,成都琴人筹建了锦江琴社,喻老是当之无愧、众望所归的社长。琴社第一次活动,在杜甫草堂合影留念,一共24人,其中还包括不弹琴但爱好琴的一些先生。数年后,喻老年事稍高,主动将社长之职让与何朝现,江嘉祐、曾成伟任社委。何朝现是侯作吾的学生,江嘉祐是龙琴舫的学生,可见喻老真是没有门派之别。喻老见我年轻,希望我多为琴社做些事情,于是将秘书长的任务交给我,琴社的首枚印章也交由我保管。这印章现在已经没什么实际用处了,但我始终珍藏着它,也算是纪念锦江琴社那段轰轰烈烈的时光。
上世纪80年代,锦江琴社常常去各大学、工厂或会议演出,大家都很团结,演出也无利益之瓜葛。除了古琴,琴社成员还各展其能,张新全吹箫,江嘉祐拉二胡,我也要弹琵琶,搞得很热闹。演出之外,我们也会举行琴学方面的讲座,每年总有那么几次活动。锦江琴社的雅集一般都在喻老家,师母会做一大桌菜,琴友们其乐融融聚一餐。
喻老年去世,那个时候锦江琴社已经发展到五六十人了。之后琴社开始分流,俞伯荪最先辞去锦江琴社职务,自己开了东坡诗琴社。年以后,琴人们渐渐各自为政,锦江琴社也就渐渐形同虚设。不过,所有老锦江人心里都明白,没有当年团结一心的锦江琴社,成都古琴的今天也不可能这么兴盛。
(待续)
何明威/文作者系现代川派琴家,斫琴家,琵琶演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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