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林子人
编辑
黄月
1在新华路的一家咖啡馆与杨岚见面,是一个周一上午。刚过去的那个周末他来上海出席新书《琴人》的书店活动,举办新书分享会的计划早在今年月就已经有了,但因疫情原因直到11月下旬才得以实现。采访当天上海依然是暖和到在室外疾走会微微出汗的天气,仿佛与春天仍相距不远。杨岚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些,他戴着圆眼镜,清瘦,见人来了举手示意,打招呼时礼貌温和又没有过分热络,沉静笼在他的身上。
我们从他在分享会上弹奏的《流水》开始聊起——打开一个人的话匣子,最快的方式就是聊这个人熟悉擅长之物。对于习惯了西方或现代音乐的耳朵而言,西方音乐像是行进的军队,什么地方停顿、什么时候强弱都安排得严丝合缝;古琴曲则像流淌的河流,音符和琴弦震动产生的余韵都密密地缀在了一起,让人难以摸清韵律。
杨岚解释道,古琴其实也有自己的节奏,但相对其他乐器来说,它的自由节奏的确较多。事实上,古琴的曲谱不记节奏,演奏方式很大程度上靠师徒传承,在这一方面,北方琴家通常更严格,学生会完全模仿老师。但南方琴家对此的态度更随性,比如广陵派琴家在处理节奏问题时往往没有一个量化标准。杨岚自己早先喜爱北京古琴大家管平湖的演奏,但在摸索出自己的风格后发现,“我自己的演奏比较自由,不太受得了完完全全的模仿。”
杨岚做的古琴
“能自圆其说的自由发挥”或许是古琴音乐最独树一帜的特点。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古琴曲,哪怕是那些在琴史上赫赫有名的曲目也不例外。以《流水》为例,曲子的后半段中有一个炫技的桥段:演奏者右手手指快速拨弄各根琴弦,模拟出湍流激荡的水声。这一个被称为“七十二滚拂”的桥段其实是晚清琴家的创造。不同的时期,琴家都会对琴谱做出改动,或增加一段,或删掉一段,或改编某一段的旋律。“古琴允许这样的行为,琴谱不是最终的结果,只是一个出发点,从琴谱出发,可以有很大的空间。”
杨岚的人生也和古琴曲一样,流动、灵活且充满变数。
他在黔西南一个叫作“安龙”的县城出生长大,按照他在书中的描述,那是一个除了南明永历小朝廷短暂的停留之外,与中国历史绝缘的地方,“有种原始的天真与粗暴,很难和什么古典意象牵连起来。”迷上古琴之前,摇滚乐填满了杨岚逃学时做的白日梦。直至今日,他依然觉得摇滚乐和古琴有着相似的反叛底色。但对一个懵懂天真的初中退学男孩而言,兴趣的转向迅速且自然:他对古琴的兴趣始于年央视版的《笑傲江湖》,那版的道具和配乐都使用了真的古琴,它的音色和所代表的隐逸文化立刻抓住了杨岚的心。在“山中弹琴”这一唯美意象的牵引下,他背着一把花了元买来的破古琴踏上了上山之路,彼时的他还不知道,琴学的中心从来不在山林而在城市。在山林寻师不得,反倒是给他的人生履历添了一处有趣的闲笔——在嵩山脚下习武。
《笑傲江湖》剧照
18岁时,杨岚开始自学斫琴,以此作为一个在努力研习谋生手艺、让父母安心的保护壳。在家斫琴的那些年,他其实没有做出过一张真正的琴,他甚至对古琴本身无甚兴趣,也不会弹,他真正喜爱的是阅读和写作。以斫琴为借口,杨岚将大量时间花在了阅读上。他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和格里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他的文学偶像,但也曾让他绝望地以为自己永远都写不出像样的文字。年,朋友邀请他去江南居住,他将手头未完成的琴全部付之一炬,来到了宁波雁村。不知不觉地,杨岚成为了一个“琴人”——年他带着游历的心思离开宁波来到杭州,因为喜欢这座城市的氛围定居至今,南宋时的琴学中心正是在此;他终于真正学会了斫琴,且能够每年做几张琴来养活自己;他与古琴名家成公亮结成了一种松散随性却感情真挚的师生关系;今年他开始尝试将工作重心从斫琴转向教学,并且计划举办自己的演奏会。
回想自己的少年时代,杨岚承认浪费了很多时间,但他认为,恰恰是这些“年少时做的无用功”让他成为现在的自己,并且给了他写作的灵感源泉。《琴人》的最初设想是一部古琴笔记,但在编辑的鼓励下,杨岚更改了初衷,写下了自己的成长史。他同样也认为,自己的成长经历中有太多幸运的成分。无论是出于同伴压力也好,流行文化对所谓男性气质的规训也罢,十几岁的男孩脱离校园生活后太容易被那些暴戾的东西所吸引。杨岚也不例外,但他总能在自己很困惑或很危险的时候得到指引。“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跟你打架可能都打不过,”他笑道,昔日的危险阴影在他的身上早已了无踪迹。如果他不提,难以想象他也曾是个在街头闲逛、拿炮仗走到巷子里把别人家的窗户炸碎的“不良少年”。这本有可能会是杨岚另外一个版本的人生,写作《琴人》勾起了他诸如此类的小镇生活回忆,他说,会在下一部作品中用小说的形式去讲述这些鲜为人知的往事。
少年杨岚
在山中弹琴只是一个文人梦想,一个永恒乡愁——在认清这一点以后,他的现实生活和智识生活都取得了逻辑自洽。作为一个从边缘向中心流动的小镇青年,县城的生活经验一直是他看待世界的出发点,但他从未想过返乡,对故乡没有情怀,而是完完全全接受自己当下的生活。作为一个古琴演奏者,他承认凝结于古琴之上的崇古传统,却强调任何一首琴曲在当下被弹奏出来,就具有当代性。理想的古琴演奏是作为演奏者日常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存在的,而不是演奏者对某个古人的模仿或扮演,为此他坚称,自己永远不会穿着汉服弹古琴。在谈到如何理解“琴人”这个身份时,杨岚说,“古琴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乡愁。那些声音,在过去被一些人创作出来、演奏过,然后现在又被弹起,经由琴声,我们跟古人产生了一些联系。它并不是原来的声音,它是属于当代的,但依然有一些精神能在其中被感受到。”
01叛逆者:年少时做的无用功,如今我已知晓如何转化为意义
界面文化:你在书中提到了少年时代对摇滚的喜爱。摇滚乐和古琴是反差很强烈的两种音乐,前者来自西方、现代,又有反叛色彩;后者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古琴是如何在你十几岁的时候进入你的梦想,成为你的某种执念的?
杨岚:我依然把摇滚乐和古琴看作是气质相似的东西。古琴中有一种反叛的传统,嵇康、竹林七贤和《广陵散》其实是很反叛的。那时候的古琴就是“摇滚乐”啊。我没有把这两者看得那么对立。
界面文化:你第一次对古琴感兴趣是因为看了央视版的电视剧《笑傲江湖》。
杨岚:对,我们这代人都是受金庸影响的。所以我是一个受流行文化、当代文化、外国文化影响的人,它们对我的影响远远大于中国传统文化。“过去即异域”,我把传统文化当作一种“异域风情”。我不认为它是过去在我们当下的延续,而是把它当成另外一个空间的事情。我像一个旅行者一样去感受它,再回到自己的生活。
%还原过去是一种完全徒劳的尝试。很多人对古琴有一种观点,觉得要保存古琴的“老味”,我们讲谁弹得好,会说TA弹得有老味,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说法。你不可能有老味——一个年轻人,弹琴怎么可能有老味?你不是民国人,你听过凤凰传奇、巴赫和周杰伦,你的耳朵不是民国时代的耳朵,你的大脑和心灵也改变了,你不可能还原那个时代的东西。你必须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经验,如果不面对自己的经验,去模仿一个想象中的过去,那是虚伪的。
界面文化:在书中你还提到,斫琴一度是你回避身份焦虑的一个保护壳,而亲人们也对此心照不宣。你能再谈谈你和父母的关系么?
杨岚:我当时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就是阅读和写作,但这个愿望我是不能和身边的人说的。即使父母很理解我,我也没有办法和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很畅快地沟通。我就是通过斫琴告诉他们我有事情在做,但其实我只是假装在做这件事情,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看书。
斫琴
如果没有家人,我很难有这样的生活。昨天我妈还给我打了电话。我现在比原来受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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