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黄庭坚（又号山谷）作为两宋文坛的举足轻重之宗伯人物，其为文诗书与子瞻双峰并峙，时冠之以“苏黄”，其开创引领的“江西诗派”博雅精深，惊艳论者，瞩望侧目。子弟推崇黄氏“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理论要旨，讲求字句锤炼、句法简易自然及律诗结构的屈折变化。身后百年，余韵不绝，南宋诗之重楼接续，流风延布，近代“同光体”亦多有所师法。
鲁直（庭坚字）曾于神宗元丰末年，身居贬谪馆邸德平镇仍笔耕不辍，千古奇联“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遂俨然口耳相传，播扬迭代，而源出文本《寄黄几复》也为后人编纂宋诗者称颂“三百年冠冕”，今日鄙人暂且搁置，邀诸位同赏山谷道人另一首不朽佳篇—《登快阁》
是诗成于神宗元丰五年庭坚任职泰和郡县，首联貌似简略述扩仕宦阶层的日常，后半部则交代了快阁的陈设，登临高轩的时空分布及物候环境（盖蕴藉象征意理情怀存焉）。颔联境界宏丽，格调雄浑，凭“落木”起手式，落木者，原典见于楚地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为霜”，特喻阗静荒凉之素秋，杜工部亦有《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此联仿佛一幅写意之山水画，似王右丞《辋川图》《终南山别业》“平远法”，勾摹秋山秋水秋月，又拟化用太白“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堪堪秋夜，与山谷平日爽劲洒脱之性情可相互援引照应。
颈联借取伯牙子期琴音订交反讽当下世情知音难觅，嗜美酒宛如阮步兵待良朋高士之礼，需留意处唯二，一是诗首以“朱弦“挈领，朱，绛色也，有宋一代以大红彩调为尊，三品以上官员着紫带绶衣，皇室宗亲咸披正红冠服，朱檀古琴更是印证了诗人于知己极度渴求，渐次升成生身意义所在；二是以“佳人”代指“挚友”，中国自古以来便有着以男女相思之情抒发君国故土之忠，自楚辞肇始，经阮嗣宗，子美，白乐天，苏东坡，夏存古等人多重的经典阐释，不容置喙的成为华夏文学的表达与批评准则，黄山谷却将之视若同侪士人心下之所持重，赤子之心贵在坦诚相待，性灵者唯其如此。
末联再度取式唐人意象，“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船行江畔，故乡水土催动千帆竞发只为还家，主客换位，益显庭坚近乡情切。而于深秋抚弄长笛，五行中秋属”宫商“，所谓清商宫怨，吹奏一曲，泠泠动悲声，此半句巧妙融汇视觉，触觉，听觉制造通感移情，昭明彰显诗者眷恋桑梓同袍至深；后半边直抒胸臆，将自己心绪全然敞开，襟抱与白鸥相拥，但这位江西诗派的奠基人却意在言外，仿佛“一体两面“，正向维度上，毫无避讳的工笔和杜，将少陵《旅夜书怀》诗中的点睛之笔”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直陈渲染，白鸥漂泊无依，无根可寄，差可拟浮萍飞絮的归属感欠缺力透纸背，是唤醒诗人原乡情节的重要指归；从反面进一步探寻，则宛如“白鸥飞处意自闲”，大可自得逍遥，放荡不拘，进而陶醉浸淫于闲淡悠远之境界，而此等逆向考量恰好成为鲁直年逾不惑之年希冀回乡的独出用意。末句，白鸥化作接合山谷在外浪迹之景与憧憬回乡之情的天然载体，绝妙至极！
说回首联，看似简单顺接后三联的寻常起居与时空物候，其实无不在将作者惨淡经营的苦心孤诣隐约浮现，开篇“痴儿”非同凡响，我们知道，在近古文学阶段（主要指中晚明至清中叶）“重情”与“尽气”的文学观念主导文坛，所谓重情，是指对万物的拳拳深情，而尽气，则要求创作中留存浩然正气，不可无病呻吟，言之无物，这种论调直戳明初“台阁体”的弊病。在饮水词中，词家纳兰写下“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天生明慧”，曹雪芹笔端，大观园群芳湘云，妙玉等人更是屡屡戏谑那衔玉而生的宝玉“痴儿”，曹翁更是哀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首联之痴，是对于家国的无限热忱，是对结发之妻暮暮朝朝的浓情告白，更是饱含对天地万物的缱绻柔丝，而“庙堂——内闺——草虫”这看似具体而微，由广角趋于近景，从壮年逆流而上归真稚童儿孩的言情结构范式，更是对后辈情教中人的砥砺提携，在儒家伦理纲常尚坚如磐石的宋代，这种别具匠心的反向情感进化，更隐约流露出山谷之于正统文学与文人的微妙质疑，历两宋三百年文坛，如是离经叛道的先声罕有其匹！
而承接的宾语则看似轻描淡写的以“了却”略过，其内里同样奥妙无穷。前文曾提及“尽气”之文界论调，观作者落笔，文气凛然，诗眼就扳扣“了却”，黄山谷以盛唐杜工部为尊，杜工部未及而立便壮志荡胸，以辅国安民，天下承平而为贤良忠臣之己任，“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完成谓之“了”，而永恒顺遂无可更替谓之”却“，子美之愿景，民风淳朴是自我期许，也是诗人效法上古来仪的再度重任，一旦功成，就近乎代代传贤，英明圣主源源不断，万民康乐的理想治世薪火承继。庭坚感喟叹发“了却”既敬仰老杜之人性宏图，又一展浩然正气，虽当今四海安逸，稻粱丰足，我辈犹应感念圣聪，何为了却的终极方向？——文臣不吝韬略，宽仁薄赋疏民以销君王之忧；武将激越奋勇，燕然勒功竖我华夏天威绝边塞宵小之患。凡此种种，皆是”公家事“。
首联后半，攀援快阁，甫一惊觉此楼位置险要，枕卧临江，分峙东西两岸，汀渚纷披。从时空逻辑上，长天自然顺接秋水，顺势引出“晚晴”实景，空山雨后初霁，黄昏日暮，垂虹向晚，庭坚独倚画阑，自然景致不免触扰复杂文心——想当年，我也曾科场高中，青春作伴，英姿勃发，锐意劝进，同道士人无不嘉许后生可畏，不识官场艰险的俊俏少年跃跃欲试，正图一展大鹏鳞翼，实现自身价值的升华与海内治平的有机统摄，然年少志得意满并未带来仕途轨迹的平步青云，经历数十载辗转流离，始终未得上意恩隆，迁擢遥遥无期，不觉间人生过半，心情也随之困顿愁闷，一层云翳遮蔽，心弦淫雨霏霏。
黄氏之遭际悲欢离合，好友东坡亦有着相似的切肤之痛，金石盟约的友人两心会意，文词唱和，“东西”这一最是平淡无奇的方位交代也在向观者讲述着那极其微渺的生命体认——”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的确，山谷的境遇不也如苏子瞻诗中的鸿雁吗，初试啼声竟再无讯息，短暂的惊艳后便是长久的忘却，无人忆取身在何方。诗人由江水西来东流倾诉命途无常，平凡之景更富蕴一片殇情，读来至此，我们不禁疑窦万千，时乖命蹇的山谷又是怎样坚守初心不易呢？
“倚”这一谓语动词即有仰仗凭借之意，作者上任泰和，百业繁盛，民事祥吉，出色的政绩也终于令主上展颜，奖掖诏令纷至沓来，度过三旬本位轮回的庭坚，大有扶摇直上，大器晚成之势，拨云见日，虽福泰眷顾姗姗来迟，但不渝的勤勉终得招致报偿，此一重乃是“晚晴”的实景感发虚情。同时，山谷又对于释道之术有所涉猎，作品中表达冲虚守静的理想母题为数不少，登快阁自然是诗人摆脱俗务侵扰，且那将浮生偷闲的一种策略，“晚晴”带来了片刻的休憩与静谧，物我两忘，任由思意冥想，任诞放空，”道是无情却有晴“，此即为晚晴的第三重镜像。
再来品咂颔联，登楼远眺自是颇具喜乐，然毕竟已是素秋天气（前文概略落木千山，兹不赘述）“士多悲秋”，山谷不禁怀古追念，昔时蜀帝玄德亦曾登楼，慨叹髀肉复生，寸功未竟，一时涕泗交流，大丈夫立于世，自当建立功业，决意不可庸碌过活，虚枉光阴，至是，捏来李义山《无题》诗“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谓当及时有为，虽时过境迁，先贤倏忽去远，但怅惘千秋，作揖洒泪，萧条异代，不同的时空背景却能阐发出相近的审美体验，以哀景衬哀情。
行文至此，山谷并未罢休，誓要将悲戚境界纳入更为广袤的哲思考量——朗朗天地，日月乾坤，浩瀚无垠之宇宙中，山川草木，鸟兽虫鱼，皆无法挣脱“欣荣—繁茂—衰残—凋零”的命理循环，亦如四季轮回，而人虽为上苍灵气之所钟，较之远大天际，就无过是沧海一粟，虽前有魏晋风骨王右军奋激呐喊意欲实现对生命大限的超越（“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但即便身处当下垂拱治世，又有谁能跳脱生老病死，人事代谢，迎来送往，登台谢幕？桃花流水杳然匿迹，似是而非，人世白云苍驹，漫渡沧海桑田，彭山陆沉，天地依然，人间早已物换星移，面目全非。云天星河转，唯一不改的就是这目不暇接的变化。而任你帝王将相，才子佳偶，贩夫走卒，市侩白丁，百年后俱归黄土一抔，记忆有几？
在本联前半，双向维度的悲感合纵连横，互为表里，因循相袭。正源于生涯纵轴的寿命有限性催逼，方始彻悟拓宽横向个体自我价值的实现之峻急必要性，无论是外物荣誉等身抑或是精神家园的构筑，都有助于生身理想世界的凝聚及其对于日后未卜难料之期的心态承载力，简而言之，就是在云谲波诡的逆旅中高屋建瓴，居高临下的审时度势，抵御厝火积薪的危殆，洞明世事，练达人情；而一旦求索之路隳突，就非得在现实世界经历过真切的苦痛，绝无可能地纠结于西学正典中所预言的抽象苦难的观念里。天地不全，人必须沉着面对命运悲歌，兴许生命长河会不期然的缩减，但这如椽大笔却也在有限的人间增益了浓墨重彩的一页，生命厚度重如千钧，纵使英魂已逝，而人格闪烁光芒，于他者记忆中存留，生命长河得以川流不息，泽被后世。
二句上半完全使我们的心与庭坚一道凝滞于深秋的日暮彤霞中，悲戚与压抑的灰冷色调占据画面内核。黄鲁直无意间举头瞥视，只见高悬天际的一轮清冷新月眉眼弯弯，映入澄澈如洗，碧纹丝缕的江面。下半句巧妙地将萧瑟秋夜的水月意象与作者高雅的美学旨趣相衔接，缔造了一个舒缓氛围的独绝气韵；而于月下沉醉，宛如走出篁幽竹径，眼前一亮，豁然开朗，黄山谷的心弦为之拨弄，节奏音律转化为仙风道骨的轻灵飘逸与通达心房的欢快。
颔联末尾的画外音符自然且不着痕迹的引导受众阅读着意点转入乐器声形刻画，朱弦乍一弹奏，时而轻盈曼指，时而促急劲摇，前者欲诉说恬适，后者则张扬狂喜。但转念回望，茫茫人海，窥伺周遭，友朋难寻，知己寡少，不仅现下愉悦无人分享，就连往昔积郁也无由得与三五旧友共情，只好深埋心底。朱弦，旧时即古琴，春秋时楚地乐师曾有言”古筝者赚人古琴者悦己“，黄鲁直好似自划自吟，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无人听。个中酸楚，淡淡哀伤，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颈联末句，山谷直面愁端，虽与古今文士差无二致，啜饮杜康，但索求品味甘饴醇酿之意境却与盛唐八仙，魏晋高人大相径庭。魏晋时期，是中国史上政治最黑暗，文化上却极自由的时代，人生苦短，激起了对生之渴望，对死亡之恐惧，酒水遂成为时人缓解压力的良药；而文化上玄学的盛行更是对高士酒文化推波助澜，追求“虚无”的至上境界与酒后的微醺状态有着几分神似。唐人则将其视为表现自我豪放，旷达性格，甚或进入官场的敲门砖；李太白的嗜酒如命则更像是实践浪漫主义文学的凭借。
而迨至赵宋之世，文化领域已然登峰造极，此时山谷已将美酒彪炳成自斟自酌，缓唇细抿以用来感喟淡淡伤感与几分闲愁的良畴雅物，性理层面摈弃了“期在必醉”的世俗绩效，内容之雅讲究饮者与文学创制相协调，结构之雅乃出行酒令时务须走心，酒酣耳热时，犹需留馨香于五内，风物之雅崇敬赏应时之景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动趣之雅作陪子规夜啼，仙鹤傲立。显然，在美酒横陈之地，山谷迢递青眼，虽不及觥筹交错，却也是充当了文学与生活的情感维系。
在这首七律里，“美酒横”更是扮演了承上启下的枢纽角色，上接作者细如青亳的浅情愁绪，下开尾联的西风袅袅南浦送别，美酒让金笛韵脚横斜，纵是翩跹的白鸥不解人语，也同样沉醉不知归路，更以清扬的琅琅南音回应鲁直，似欲与诗人以酒相交，订立盟约，白日放歌作伴还乡。
通览全诗，这首七律中山谷情绪心境的抑扬顿挫佛若阳关套叠，一唱三叹——以自我勉励满腔赤忱起笔，夹杂着对多年辗转的怨念进而归之于欣慰和静谧。快阁秋风吹起，触动对苍穹大地，四海宇内的追问致使情绪低落，悲戚不可断绝。处在双重命途的时空纵横夹击中竟然受到江水秋月的感召因而逐渐平复，逸乐明畅。虽手挥五弦，飞鸿迁徙，无人可诉而再次涌起一阵辛酸，尾声时分一壶青酒雅债解忧，细如烟雨之愁绪得以消解，痴缠过后是真切的还家憧憬，天真可爱的念想着归途与鸥鸟有约。真可谓起伏跌宕似古体诗之铜丸走板，骏马注坡，读之亦觉大开大合之顿悟。整首诗一气盘旋而下而中间又极浏亮，不禁为之击节赏赞。旧时清人桐城派宗主姚鼐评价其”能移太白歌行于律诗“真知灼见，一语中的，殊不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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