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已是酉时过后，天边斜阳西沉，暮色渐浓。
山道上有两个少年正在匆匆赶路，走在前面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头戴文士方巾，长得眉清目秀，面如冠玉，颇为俊朗。
后面的那个年岁略小，背着一只书箧，迈着碎步低头紧随，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脸上现出一丝焦急之色。
眼见天色已黑，两人置身于荒郊野外，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惟有脚下这条小路曲里拐弯地通向那茫茫不可测的远方。
道路两旁树木丛生，时有几只乌鸦“嘎嘎”叫着从头顶上飞过，扑棱着翅膀隐入树丛里。
背着书箧的是个书僮，他忧心忡忡地对走在前面的少年说道：“公子，这种鬼地方连人影子也没见一个，咱们今晚怕是要在这片黑幽幽的树林里过夜了，万一有什么毒蛇猛兽出没，那可如何是好。”
少年停下脚步，回头瞪了书僮一眼：“慌什么，戌时不是还没到吗？再走一段看看，说不定前方就能找到村落。”
书僮无奈叹了一声，嘀咕着：“第一次出远门，又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偏僻处，心里还真有点慌，我也是为了公子您的安全着想呀。”
半个时辰后，两人又继续赶了三四里路，忽听得耳旁传来一阵“哗哗”的流水声，举目一望，前面赫然出现一座石拱桥，桥下溪水潺潺，溪流清澈见底，水下石子在夜色中犹历历可见。
少年面露喜色，朗声道：“你快看，古人有诗云‘小桥流水人家’，这里小桥、流水尽在眼前，有人家的地方应该也就在附近吧。”
果然，跨过石桥十几步，路旁林荫掩映处有灯光亮起，两人走近一看，只见一座气势不凡的深宅大院兀立在苍茫暝色中！
宅院红墙绿瓦，门口左右两边立着一对石狮子，看样子有五尺多高，精雕细刻，栩栩如生；两扇朱红大门漆得油光锃亮，门上镶嵌着两个龇牙咧嘴的铜制兽首，兽首嘴角的两颗尖牙各叼着一个金煌煌的铜环；大门上方高高挂着一对鲜艳的红灯笼。
书僮满脸羡慕之色：“好气派的一座宅第，一看就是有钱的大户人家。这下好啦，晚上总算有住的地方了，不至于露宿荒野。”
少年道：“我怎么越看越觉得这座宅第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书僮道：“我也觉得有点眼熟。”
慕容歌伸手扣住铜环，轻轻敲了几下，清脆的敲门声在这幽静的环境里传入耳朵，“咚咚咚”格外清晰，却显得周遭越发寂静。
鸟宿路边树，儒敲月下门。
不一会，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探出头来，满脸疑惑地瞧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少年和书僮均觉眼前一亮，看那开门的是个年方十五六的女子，生得清丽秀气，俊俏可人。
少年抱拳一揖：“这位姑娘，我们二人因要到杭州去参加科举考试，路经贵地，无奈天色已黑，想借宿一晚，不知可否？”
女子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二位客人远道而来，岂有不接纳之理，那就请进来歇一歇呗。”
少年和书僮进到屋里，顿时豁然开朗，房屋宽敞明亮，灯照如昼；各种家具陈设极为雅致，装饰华丽；一张桐木古琴摆放在书案上；茶几旁立着一架三脚青铜香炉，香炉看似年代久远，古色古香，里面燃着一种香料，室内香气氤氲；墙壁挂着几幅古人字画，皆出自名家手笔。
那女子梳着两个发髻，看装扮像是个丫环，她指着一张雕花红木长椅，说：“两位请坐，我去通报一下小姐。”
片刻，一个十七八的妙龄少女体态袅娜、步履轻盈地款款而来，站在少年对面，一双秋水般清澈的眸子凝视着他。
少年只觉眼前的佳丽明艳动人，不可逼视，忙拱手行礼：“小生复姓慕容，单名一个歌字，子夜吴歌的歌，乃宁波人氏。”指了指书僮，“他是我的书僮，叫小钟。”然后把情况复述了一遍，末了说：“承蒙款待，多有叨扰，请恕冒昧。”
少女抿嘴一笑：“公子不必客气，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慕容歌道：“哪里哪里。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道：“我叫纤纤，纤尘不染的纤。”
慕容歌赞道：“好名字！有超凡脱俗的飘逸风范。”
这时，侍立在旁的丫环插嘴道：“哎呀，这位慕容公子，你们读书人说话都是这么酸溜溜的吗，听得我的牙齿都好像是喝了一大碗酸梅汤了。”
纤纤嗔道：“馨儿，不得无礼，还不快给客人沏茶。”
馨儿应道：“是。”伸出嫩藕般的小手在两只精美的瓷杯里泡上龙井茶。
慕容歌道：“多谢！”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小钟大概是很渴了，拿起茶杯脖子一仰，“咕嘟”一声一口喝干。
慕容歌问道：“府上怎么只见两位姑娘，令尊和令堂呢？”
纤纤目光望向别处，幽幽道：“唉，娘亲在我三岁那一年一病不起，我爹爹前几天外出经商，可能要两三个月后才回家。”
慕容歌忙道：“不好意思，我不该勾起姑娘的伤心事。”
纤纤道：“没事的，逝者如斯夫，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说完走到书案前坐下，手指一拨琴弦，琴声琤琤清越，“长夜漫漫无以遣怀，公子想听什么曲子，就让我来弹几支吧。”
慕容歌喜道：“能得聆听姑娘雅奏实乃耳福不浅，姑娘喜欢弹哪一曲都可以。”
纤纤十指纤纤抚琴吟唱：“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歌声轻柔曼妙，与悠扬的琴音相得益彰。
慕容歌眯着眼睛一副很欣赏的样子，拍手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是北宋邵雍填词的‘清夜吟’，经姑娘弹唱出来更是美妙动听，余音袅袅，十分悦耳。”
馨儿和小钟亦拍手鼓掌，赞不绝口。
纤纤嫣然道：“公子过奖了，我看公子才学出众，年少有为，此番前去定能考中举人！”
慕容歌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多谢姑娘吉言！”
纤纤吩咐馨儿：“你去厨房准备点饭菜。光顾着说话，两位从大老远的地方赶了这么久的路，肯定饿了吧。”
这一提醒，慕容歌倒是觉得有些饥肠辘辘。
小钟道：“我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个不停了。”
纤纤微笑道：“请移步到厨房用餐，只有几样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用罢晚餐戌时已过，纤纤道：“时间不早了，公子两人旅途劳顿，也累了吧。馨儿，你带他们二位到客房歇息。”
慕容歌道：“姑娘也早点休息！”
“嗯，好的！”纤纤意味深长地望了慕容歌一眼，“祝好梦——”
馨儿提着一盏灯，道：“请随我来。”
两人穿过走廊走入房间，但见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床上枕头、席子、被褥一应俱全，收取得干干净净。
小钟整个人扑到床上，伸展四肢，“累死我了，这么舒适的房子可惜不能多住几天。”
慕容歌道：“去洗漱完了快点睡吧，明天还得赶路。”
半夜，慕容歌睡梦中仿佛耳畔有个声音在轻轻唤他：“公子请出来一下。”
慕容歌披衣下床，推开房门，“是纤纤姑娘吗？”
“慕容公子，我心事重重难以入眠，你能来陪我聊几句嘛。”
慕容歌循着声音找去，却见纤纤站在大门边向他招手，“你我初次相遇也算有缘，趁着今夜月色皎洁，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外面走走，散散心，也谈谈心，整天待在屋里闷都闷死了。”
慕容歌受宠若惊：“能得姑娘青睐，我正求之不得哩。”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屋外空气清新凉爽，一轮明月如冰盘般高悬天空，清辉的月光洒下大地，房屋、道路、树木，以及前面的石桥，石桥下的小溪，都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色泽。
纤纤身着一袭白色长裙，裙裾曳地款款而行，远远望去宛若月夜中的精灵；又似月宫嫦娥降临凡间。
两人并肩同行走上桥头观赏月色，纤纤倚在栏杆上，手托香腮，若有所思道：“今晚的月色好美！可惜，但凡世间美好的事物都难以长久。昙花那么好看却只是昙花一现而已；蝴蝶那么美丽也只有十多天的寿命。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慕容歌微感讶异：“姑娘正当青春妙龄，何以这般多愁善感，触景伤情？”
突然，树林里闪出了四个中年大汉，个个粗壮结实，相貌狞恶，径直冲上桥来。
慕容歌忙把纤纤挡在身后，两人后退一步，慕容歌喝问：“什么人？”
为首的一个大汉满脸络腮胡子，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在纤纤面前扬了扬，不怀好意道：“你就是林海原的女儿林纤纤吧，你父亲做生意亏了大本，负债累累，又好赌成性，输得一塌糊涂。如今欠了我们老爷一大笔钱，他自知无力偿还，已将你卖给我们老爷做小妾，房子也抵押了，限你即刻搬出来，收拾行装跟我们回去。”大汉把纸条丢给纤纤，“喏，这是卖身契，上面有你父亲的亲笔画押，白纸黑字，你自己看看吧。”
纤纤看了一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慕容歌连忙扶住她，宽慰道：“先别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或许这是一个误会。”
慕容歌对那四个大汉怒目而视：“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事情怎么会这样？”
络腮胡子喝道：“没你小子的事，给我滚开，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
另一个大汉嘿嘿淫笑：“这个妞倒是细皮嫩肉的，嫩得能掐出水来，可惜已是老爷的人了，碰她不得，听说家里还有一个丫头，长得挺标致的，我去把她叫出来让咱哥们几个乐一乐。”
说完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宅院。
眨眼工夫只听里面传来“啊”的一声惊叫，那是馨儿的声音，声音发颤，充满恐惧和无助。
一个大汉骂了一句：“他妈的，丁老四莫非是把那个丫头上了，还是遇到反抗恼羞成怒把她给杀了？”
又一个大汉道：“贾老大，你也不管管他。”
“我只是先尝尝鲜而已，有何不可？”丁老四很快又迈上桥头，拉着衣衫凌乱、吓得花容失色的馨儿，连推带扯，硬把她拽上来。
纤纤心如刀割：“馨儿你怎么了？”
馨儿泣道：“小姐……”
络腮胡子贾老大阴沉着脸：“屋里除了这个丫头，还有其他什么人没？”
丁老四道：“没有了。”
慕容歌心里很是着急，思忖：难道小钟睡得不省人事？馨儿遇到危险也没出来帮她…他就算醒过来也帮不了什么忙，根本就不是这些凶汉的对手。
另外两个大汉一个微胖，一个略瘦，胖的叫俞老二，瘦的叫邴老三，两人觉得水灵灵的一个妞儿被丁老四捷足先登了，都心有不甘，冷不防同时出手，一把将馨儿抢过来，粗糙的手掌在馨儿身上摸来摸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要剥她的衣服，简直是禽兽不如！
馨儿尖叫道：“小姐，公子，快来救我！”
纤纤又气又怕，斥道：“你们这些畜生，快放手！”
慕容歌怒不可遏，只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只能在这里干着急，如果有武功他就能杀掉这几个恶徒，馨儿也不会受到这番欺辱。
贾老大向丁老四使了个眼色，丁老四会意，两人一左一右架住纤纤的手臂。
慕容歌大惊，赶忙不顾一切扑过去，想推开他们。
却不料贾老大抬起腿猛力一踹，踢向慕容歌腰上。
慕容歌大叫一声，身子顿时如断线风筝般从桥上跌下去，“扑通”一声掉进溪流。
冰凉的溪水霎时浸入肌肤，冷得浑身直打颤。
迷迷糊糊中只听得小钟在推他的身子唤道：“公子，快醒醒。”
慕容歌微微睁开了眼睛，却见晨光熹微，东方已拂晓。
小钟坐在他身边，一脸关切之情：“我睡梦中忽然听见公子一声大叫，就惊醒过来了，然后我就发现了非常诡异的一件事……”
慕容歌抬头环顾四周，慌忙一骨碌爬起来，骇道：“不对劲啊，昨晚明明是睡在屋子里的，今早醒来怎么全都没了？”
“我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小钟心里慌慌的，“宅院、纤纤、馨儿，统统消失不见了，幸好你没有跟着她们一块消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慕容歌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原来我们睡了一夜却是睡在这片林子里的草地上，天当被子地作席。”
小钟道：“我怀疑是…是有人在我们熟睡后将咱们二人拖到这里来的。”
慕容歌摇了摇头，沉思道：“这件事情确实很怪诞。”遂把昨夜睡着后的梦境讲了一遍。
小钟听得入神，咂咂嘴道：“这么说公子你是梦里做梦了，先是做了一个美梦，然后又在梦中做了一个噩梦？”
慕容歌站起身：“总之，此地不宜久留。”他翻了翻书箧，“还好东西没丢，咱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小钟道：“我看八成是撞邪了，要不就是遇见鬼了，那两个美女就是女鬼变的。”
慕容歌道：“就算是女鬼也是善良的女鬼，至少她们昨晚并无恶意，又没有加害咱们。”
两人走了几步，慕容歌猛地停住脚，抬手指了指前面，“你快看，这里居然有座墓。”
小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灌木丛中有一方小小的坟墓，孤零零的躺在那儿，坟土还是新的，坟头还没长出青草，看来似乎刚埋不久。
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墓碑，仔细一看，墓碑上赫然写着：民女林纤纤之墓！
七个字鲜红如血，红如鲜血。
慕容歌回想起昨夜之梦境犹历历在目，然而，现实世界的梦中人却已是阴阳相隔。
慕容歌怅然若失，对着坟墓鞠了一躬，叹道：“真是红颜薄命啊。那么究竟是醒着了在做梦，或者梦里才是醒着时？”
这个问题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两人刚要走出林子，忽然一阵阴飕飕的冷风吹来，刮起了地上的枯枝败叶，一时尘土眯眼，慕容歌和小钟均感脊背发凉。
一张纸随着树叶缓缓飘落，慕容歌捡起来一看，纸上写着一首诗，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字迹娟秀，诗句哀怨：
自古红颜多薄命，
蒙冤有谁鸣不平。
可怜花落水流去，
何日洗雪一身清。
二、
我是一只修炼千年的灵狐，因机缘巧合结识了寒窗苦读的你。
那是一个满山枫叶尽染红的深秋，我由于拒绝了一只狼妖的纠缠，遭到他的报复，法力斗不过他，身受重伤变回原形，幸好有一个道士追了过来打跑了狼妖，把我放归自然。
我成了一只无依无靠的小兽，被一个猎人逮住了，危急关头你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相信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那一天，你跟你父亲一起要去看望一个私塾先生，两人刚好路过，你不忍心见我受到伤害，恳求父亲出钱从猎人手里买下了我，然后将我放生，那一年你才七岁。
我逃出生天重获生命，躲在一处山洞里养好了伤，又花费了整整十年时间才恢复了功力。
我开始下山四处寻找你的踪迹，在一个荒僻的村庄从村民口中打听到你的近况，原来你父亲已病故，你母亲也早在你出生的时候就难产身亡了，我听了不禁黯然落泪。
我悄悄地来到了你身边，望着你孑然一身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埋头苦读，那一刻我心疼了。
当你抬起头来与我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微风轻轻拂过，吹起了我心田的涟漪。
尽管你是个文弱书生，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我仍然无怨无悔地爱着你！
十年寒窗的清苦日子里，我们相濡以沫形影不离。诉不尽的恩爱缠绵；说不完的柔情蜜意。
我用执著的爱滋润了你干枯的心田；你用火热的情温暖了我寂寞的心灵。
我操持着家务，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好让你能够安心攻读。并且学会了刺绣、织布、缝纫，虽然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但也衣食无忧。
时光就在这种两情相悦其乐融融的温馨气氛中分分秒秒地流逝……
终于等到了你要去赴京赶考，我变卖首饰给你做盘缠，临别时我殷勤期盼再三叮咛，鼓励你一定能够考取功名荣归故里。
送别的路上，我们紧紧握住双手，互道珍重依依不舍。然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只好含泪望着你远去的背影，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
过了几个月后，有消息传来，说你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我喜出望外，匆匆收拾行装，千里迢迢地赶到了京城，本以为你会来迎接我，和我分享成功的喜悦，可是没想到你却故意躲着我，一直避而不见。
只因当朝宰相欣赏你的才华，要招你做乘龙快婿……
那一天，金碧辉煌的宰相府张灯结彩，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跟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拜堂成亲，你满面春风容光焕发。洞房花烛之夜，你沉醉于温柔乡中，心里已根本没有我。
尽管你贪图美色爱慕虚荣，对我负心薄幸，让人感到失望寒心，但是我从不恨你，也不会再爱你，甚至还深深地祝福你，希望你能够同她白头偕老，将来前程似锦。
永别了，十年如一梦，君乃薄情郎。
当初，你穷困潦倒落魄之时，我爱上了你；如今，你功成名就得志之日，我却要离开你。
也许这样的结局最好，我们缘分已尽，命中注定无法厮守终生，因为你是凡人，而我——是一只修炼千年的灵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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