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如其名,倪诗韵的琴妙在其“韵”,按弦走音时那种随指吟咏绵延不绝的感觉,典型的文人琴的格调。当代文人琴做得好的不多,早些年名气大的是西安李明忠,现在则有海门倪诗韵。
我和倪诗韵接触并不多,见面所聊也无非“琴事”。倪琴在琴界早已享有盛名,然每遇倪、茅(倪夫人)二位老师,必问:对倪琴有什么看法?哪些地方需要改进?希望有什么样的效果?等等问题。其情其态不由令人赞叹:谦虚如此,怎能做不好琴!
范仲淹曾问琴于其师崔遵度:“琴何为是?”公曰:“清厉而静,和润而远。”这两句话固然是对古琴操缦审美的回答,但更是对琴器效果审美的总结和规定。古琴在中国乐器中的地位之所以高,不是因为文人的演奏水准有多高,是高在文人的思想和审美。如果没有中国传统文人对音乐哲学的、人文的思想思考和特别的审美要求,古琴和其他乐器就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当代“古琴是什么?”就成了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因为古琴承载的东西太多,任何片面的概念都不足以准确地表达。琴是“乐”、是“文化”、是“学”。
就琴器历史而言,最早有相当量实物存世以供参考遵循,当数唐代。当然唐代琴器的斫制高度是在琴文化极度繁荣发展的基础上达到的。为之后的一千多年琴史奠基的是赵耶利、董庭兰、薛易简、陈康士、陈拙、曹柔等。同时期以雷威为代表的雷氏家族则奠定了琴器斫制的基础,之后的漫长岁月,基本没有变化。雷威提出了:选良材,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的论述。历史也雄辩地证明了他的高明与正确,直至现代,琴界仍以雷琴为至宝,其非凡的音质令后世难以企及,更遑论超越。
明代蒋克谦《琴书大全·琴制》九德之说(奇、古、透、润、静、匀、圆、清、芳),徐上瀛《溪山琴况》二十四况,盖不出崔遵度:清厉而静,和润而远的范畴。
大致说来,“清”是共振效果好,“静”收敛效果好,这是一对矛盾的统一,“厉”的概念的提出尤为难得,词语解释为耿介有骨气,形容声音激切高昂,但在我理解则是琴的灵敏度和对“应力”的反映效果、层次感,所谓的激切、骨气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在演奏中,从手指发力到声音反馈,时值虽短,但琴人是有感受的。发出多大的力,反馈多大的音量,琴人也是感受得到的。
古琴非常强调“和”的概念,“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如果用在琴器上其实就是一个“匀”字。音量统一之匀、音色统一之匀,两种匀又提现在散、按、泛三音统一之匀,还体现在三音各自音位统一之匀。琴音干涩空乏难称“润”,润是音质的一份厚重含情,是对心田的一份滋养之感。“远”是穿透力,是波长,古韵由此而得。“清厉而静,和润而远。”两句话最妙之处在一“而”字,它将对立面统为一体。
倪诗韵被当代琴界称为“琴痴”,这可能是戏称,但又何尝不是尊称呢?我所理解的这些问题他不知道早已理解了多少遍,但现在还在孜孜以求,实在令人肃然起敬。与倪诗韵交谈,有时如云里雾里,有时如朗月疏星。感觉他的意识不停地在理想琴和眼前人之间往返。
茅老师言:他不像别人能做个企业家,指定一个标准出琴挣钱就好,总要亲力亲为,这虽因为责任,因为呵护自己的名声,但更因为快乐。“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予深以为然。
好琴必然斫自良材,高明的斫琴师无不是选材的高手。《后汉书》载:蔡邕泰山行,见焚桐,闻爆声曰:”此良木也”,取而为琴,是为”焦尾”。《琅寰记》云:雷威斫琴不必皆桐,每于大风雪中独往山中寻峨眉松(即杉),择其声连绵悠远者而斫之,其音妙过于桐。这是直接听琴材的声音来斫琴的。宋·赵希鹄《洞天清录》中转载《择材往监》:“昔吴越忠懿王能琴,遣使以廉访为名,而实物色良琴。使者至天台宿山寺,夜闻瀑布声,正在檐外,晨起视之,瀑下淙石处正对一屋柱,而柱且向日,私念曰:‘若是桐木,即良琴处在是矣。’以刀削之,果桐也,即赂寺僧易之。取阳面一琴材,驰驿之开乞,俟一年,斫成,献忠懿,一曰洗凡,二曰清绝,逐为旷代之宝。
这是考虑了声音的共振场来选材的,给后世斫琴师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所以后来斫琴师多选取寺庙老房梁。一来因为寺庙年岁相比民间建筑要久,二来是考虑到寺庙的钟鼓对木材的共振作用。近代琴人徐元白就曾用“宋建海昌西寺梁木”斫琴十二张,出音非凡。还有传说中的斫琴良材”雷击木”也是这个道理。
琴社收有一张倪朱砂大伏羲琴,视其池沼处木色古旧泛黄,其纹理密实舒畅,与倪琴低级别琴材差别巨大。所以古琴制作的功夫不是把所有的木头都做成好琴,而是能善择材而斫之。除选材外,高明斫琴师大都有不传之密。苏轼《杂书琴事》所载:雷公琴的特点是“其岳不容指,而弦不〔先加反文〕。其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溢,徘徊不去,乃有余韵,其精妙如此。”这是难得的对于古琴斫制技巧的详实记载,然恐怕并不尽然,高明的斫琴师之所以高明还在于能“因材而斫”甚至“因需而斫”。在倪琴诗韵系列中,每张琴音色都有不同,固然是有木材各异的原因,但为适应各个门派、琴人音色要求不同而斫制,也是一个事实。所谓“技进乎道”,大约如此!儒曰:“中正和平”,释曰:“空明灵净”,道曰“自然清静”。古琴的理想斫制,大抵不出三家(教)思想,也正是三家(教)通器。传统文人也正好是这三家的践行者,这就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契合,琴为文人之器、三教之器。从这个角度上讲,古琴确实不能简单称作“乐”器,因为功能发生了巨大的甚至是质的变化。
斫制更符合舞台演出的“乐”器,还是斫制更具备修身养性功能的“道”器,是一个难题,当然,是对于够水平的斫琴师而言。倪诗韵曾言欲斫制不同琴派不同琴人需求之琴,这当然是理想更是自信。琴社收有一张倪朱砂百纳,仲尼制式,其音厚实出金石韵,后又经手十余张百纳制琴,皆无此音。百纳琴始于唐代,宰相李勉曾尝制。唐·李绰《尚书故实》:“又李汧公取桐孙之精者,杂缀为之百纳琴。用蜗壳为徽其间三面尤绝异通。谓之响泉、韵磬,音色极佳。”实际上所谓“百纳”大多是两层面板,上为通材,下帖木片,目的还是对音的收敛作用。大约除古琴外,再没有一种乐器如此这般强调收敛音效的了。
自唐以来,古琴斫制似乎一直在走下坡路,究其原因,窃以为古琴艺术何尝不是在走下坡路呢!这可能和很多人理解的进化发展不相协调。即便是当代所谓的一线斫琴家在十多年前斫制的琴也不理想,要不老一辈古琴演奏家也不会非得拿出唐宋的文物琴演出了。龚一言:“随着当代制琴水平的提高,老琴还是应该回到博物馆或者专业收藏家手上妥善收藏。”就倪琴斫制而言,雷音系列按弹轻松、出音透彻,似乎适合初学者使用。诗韵系列中自藏品级别起,斫制水平相较雷音系列大幅度拔高,按弹骨力增强,敛音效果明显,多了静气。然而朱砂神品级别又较藏品级别大幅度提升,主要表现在松劲和古韵上。如果就倪琴的共性而言,朱砂神品是个顶点,然而就倪诗韵追求的个性而言,逸品级别才是分野。所以神品(含)以下似乎是高下之分,逸品(含)以上则更多的是风格之分了。当代琴人中,龚一、吴钊、姚公白等琴家均选择倪琴操缦演出,所选之琴并非都是“双章亲斫”,原因也在于此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春秋孔丘、伯牙,魏晋蔡邕、嵇康,唐董庭兰、薛易简、雷威,宋崔遵度、郭沔,明朱权等等等等,琴史绚烂,琴人风姿卓绝,有的制作了绝世琴器,有的创作了绝世琴曲,古琴之花曾是如此美艳。然近百年来,中华文化在风雨中飘摇,古琴在飘摇中渐次零落,不免令人扼腕。或许也是始终应着如幽兰、寒梅般文人的宿命吧……纵然零落成泥,亦香如故!
文——索子生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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