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中学老师,因为写了一封辞职信,成了网红。辞职信里只有一句话:“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一千多年前的夜里,有一位任性的大帅哥,做了一件事:不管夜多黑,我也要乘船。来了就来了,造门就回返。
这位特立独行、率性而为、标新立异的大帅哥就是王子猷。谈起王子猷,一般人不一定知道,可是他的父亲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大家都耳熟能详,王子猷是王羲之的第5个儿子,王羲之的第6个儿子叫王献之,王献之和王羲之合称二王,所以,王子猷是王献之的五哥,他也叫王徽之。按照古人所追求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王子猷一个都沾不上边,可是他有他的强项,就是出身名门,血统高贵,当然了,出生名门血统高贵的往往是富二代、官二代、纨绔子弟,所以家风、家礼、家训、家教显得尤为重要。
王子猷在中国文化史上大名鼎鼎,并不是因为他是贵族,也不是因为立言、立功、立德,而是因为他的诡异行为和奇谈怪论,类似的人物和事情,多出现在《世说新语》的“任诞”门。任诞,顾名思义,任达放诞的意思,这一门记载了很多魏晋名士出格的行为和奇谈怪论,是该书中最有看点的一篇,而“雪夜访戴”又是《世说新语》一书一系列琳琅满目般的典故中,最耀眼的明珠。
王子猷有四大爱好:酒、琴、色、竹。王子游喜爱竹子是出了名的,王子猷是古今竹子的形象第一代言人。有一次王子猷去拜访一位隐士,而隐士旅行去了,他就住进人家的庭院,第一件事就是叫人种上竹子,他的仆人问只是暂住而已,你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地种上竹子?王子猷啸咏良久指着眼前的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王子猷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他的很多行为都让人哭笑不得。
北宋大史学家司马光有首《种竹斋》诗,前4句:吾爱王子猷,借斋也种竹。一日不可无,潇洒常在目。大文豪苏轼也有一首《於潜僧绿筠轩》诗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玩世不恭的王子猷,做官做到了黄门侍郎,但很快,辞官归隐。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他隐居山阴的时候,山阴就是今天浙江的绍兴,这段故事的语言非常美: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午夜的山阴,大雪纷飞,万籁俱寂,远山也好,近水也罢,一派银装素裹,真是美极了。那个叫王子猷的公子哥夜半醒来再也无法入睡,百无聊赖之间,缓步踱到前庭,打开房门,一股寒风随即扑了进来,他穿过回廊来到了室外,站在雪地里,四望皎然,不禁意荡神摇,深呼了一口夜气,朗声说道:“拿酒来”,“拿酒来”三个字其实不简单,他一上来就把魏晋风度和我们凡夫俗子的日常生活区别开来了,根据晋人王孝伯的说法:“名士不必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换句话说名士必须满足以下三个条件:有闲、有钱、还要有文化,这当然不是一个选择题,这必须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所以对一般人而言就是可望而不可求的。能喝到酒,夜里能喝到酒,还有仆人伺候,显然这是一个贵族,琅琊王氏是东晋豪门贵族,王子猷在千年前就做了我们今天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不一会儿上好的佳酿温到恰到好处,已经端上备好的小酒桌,小菜和点心想必都摆放完毕,佣人们打着哈欠下去了,苍穹之下,剩下一个叫王子猷的人,就着雪景,王子猷自斟自酌,饮了几杯酒,越发觉得意兴飞扬,不可遏止。此情此景,宇宙恒有而人多不知,怎不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望着山景之中,那片空蒙的水域,王子猷不由得站起身来,一边彷徨庭院,一边朗声吟诵起前朝诗人左思的招隐诗了。王子猷吟罢,不胜流连,突然他想起一个人来,一想到这个人便再也坐不住了,连忙让人准备船只,他要连夜启程前往会稽剡(shàn)县去拜访这位老朋友,此人不是别人,就是当时著名的画家、古琴演奏家戴逵。
想见一个著名的隐士或朋友,当然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在那样一个风雪载途的深夜,而且说走就走,毫不含糊,对于我们现代人而言,打个电话就能解决相思之苦,可对古人来说,就不同了,交通工具和通讯工具都很落后,想念一个远方的朋友,恐怕只能是不想白不想,想了也白想。但是,这样一件让人头大的事情放在王子猷这里,就变成了区区小事,他马上令人准备好船只,连夜向戴逵隐居的剡县进发。
王子猷又一次让我们现代人大跌眼镜,然而更匪夷所思的还在后边,由于崇尚简约玄瞻,《世说新语》的叙事速度极快,绝不拖沓枝蔓,而且一语中的、一剑封喉。事先毫无任何征兆,大张旗鼓地开始访友之旅的王子猷,突然间就在那一个江南雪夜,来了一个令我们惊诧无比的“华丽转身”!仿佛有人按了静音键,整个世界一片沉寂,后人对这一条故事也情有独钟,明人王世懋评点说:“大是佳境”,凌濛初也说:“读此飘飘欲飞”。有人也许会说,王子猷,这不过是作秀罢了,可是在尚不知行为艺术为何物的时代,这样一出成本巨大的真人秀,真能换取世俗观众廉价的喝彩吗?其实,王子猷在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无限放大的自我。
想象一个马拉松运动员,在他气喘吁吁跑到梦寐以求的终点时,竟然放弃了用身体去撞击那根红线,——这是胜利和荣誉的标志,而在万众因惊愕而瞪大的目光中微笑着退出了比赛吗?不用说,现代的竞技场上,这样的马拉松运动员一定是子虚乌有,而东晋的名士王子猷,却着实对芸芸众生“幽了一默”。有人问他,他掷地有声地说出一番惊世骇俗的话: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12个字脱口而出,凸显了一个大大的我字,疯疯癫癫的王子猷,用他那平凡的身躯超越了世俗的进步,飞升到了庄子所说的无待、无我、无功的逍遥境界!
好的故事往往在高潮处奏响尾声,王子猷,有没有敲响那扇隐士的柴扉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一个事件的结果处停住了脚步,从而赋予过程以一种非凡的价值和意义。这个故事之所以迷人,就在于他没有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一个功利的圆满,所谓相见尽欢,也没有把一种外在的客观环境的缺憾,如寻隐者不遇,作为美感的诱因,而是通过人物主动的选择揭示和展现了自我心灵的无限丰富。
因为缺憾是主观选择的结果,所以它就不再是一种缺憾,而成了与世俗的功利价值观,相对的一种超功利的圆满,甚至成了对人为设置的一切目的和结果的微妙反讽,可以说雪夜访戴是王子猷一个人的乌托邦,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魏晋风度,其本质就然是人的自我觉醒,个性的解放。明朝文人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清代的张潮在《幽梦影》里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和许多东晋的名士一样,王子猷身上到处都是缺点,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真实地活出了自我,在一些所谓的道德楷模身上,也许很难找到如此让人灵魂悸动的地方,不真实的生命又怎么能够产生美感呢,这不是一个关于道德的问题,这是一个关于审美的问题,这个故事值得我们深思揣摩玩味反思。其实反思的结果都是:开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博士赵立民老师主讲由国学大书院整理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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