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木,七根弦,十三颗琴徽。 百般事,千古情,九万里江山。 星辰流转,山高水远, 人间沉浮,家国恩怨, 刀光剑影,尘世悲欢……
倏忽间,都到心头,到鼻端,到指间。 不过一静目,刹那,万缘寂灭。 此时的指端,既轻灵无相, 又载着琴者的气息,琴者的心念。 且下一指,泠泠转转,破空而起, 这音在空中颤动,瞬间圆润饱满起来, 旋即获得片刻的璀璨空灵, 随后碎玉般簌簌而下。
悠悠天音,将绝未绝处, 又一颗音沉沉而起, 从大地的深处鸣响而来,蔓延开去。 天地一动,风、云、水、花开始一一摇漾, 珠玉之声,递次滚落。 一时,七弦之间,芦荻瑟瑟, 江天寥阔,浩浩渺渺,水寒沙静。 此际,人已清泠泠回复本我。
本来之我,所欲何事? 最是那, 攸攸古今不尽事, 该如何拈出来,那一丝最百转柔肠的思绪? 蓦见雁翅已动,遂无暇多念。 就且随雁,揉出百千萦绕于心的音声。 七弦七徽,琴之上, 几乎算得是最为中正平和的一颗音, 仿佛古今文人胸口眉心的那一点朱砂痣, 仿佛永远在唐诗宋词里, 照耀着游子故园归途的那一轮明月。 这样的一颗音,要如何描摹得好呵?
人世百态,不一而足。 这强弱,这轻重,这快慢,这长短, 简则至简,繁则极繁, 索性学那雁翅,用力振翅昂飞, 三拍之下已升半空,遂轻借风气而翔, 呼朋唤友之间,顾盼天地寥阔, 在风里拧身往复,腾挪回旋, 振翅翔宇,罡风浩荡, 大雁远飞,翅影依稀, 这一番引带而出的豪迈,直冲云霄, 指尖弦上,那嘶嘶的擦音驻留着雁影。
此时,人、雁、琴已渐融合。 雁飞去,指如翅,在七弦天地上轮转飞动, 指轮处, 琴弦上, 群山耸矗而起, 长河流泻而下, 当此时也, 天地险阻,不过一振翅, 人生,无不可为!
雁羽之上,穿越凄风冷雨, 亦洒满日光云影,风丝水气, 人之指掌间,虽布满尘世沧桑, 亦捧得月色,捧得花香, 凤眼,兰花,其净温润自如。 于是,雁声翅影,琴音指影, 交错无别,天地间只一颗专注的意念, 在流转,在俯仰,在飞翔, 流转如江河,俯仰如吟哦,飞翔如飞雁。
意念丢下的那一个人, 其身何异乎一粒沙,一只雁,一滴水, 何异乎一张琴,一根弦,一块木, 木屑纷飞,翅影重重, 水流沙净,琴音泠泠, 石火光电,梦幻泡影, 这次第,蜗牛角上争何事?
十指翻飞,挥洒御意,指力导气, 片刻间,“樯橹”灰飞烟灭,块垒雪消溶却, 又有谁,还坚执着内心深处的“强虏”? 正笑世间列国无义争战, 岂意内心深处,城堡森严 又有几人不是, 兵甲林立,遮光蔽日, 善恶交迸,烘炉煅烧?
雁在飞,指在动, 进复、退复之间, 心底那悠悠徘徊 却又忽忽进发的身影, 渐渐地重叠起来, 模糊起来,慢慢远去, 兼济独善、庙堂江湖不复徘徊、犹疑, 早已是闭目江河,一日千里。
雁在飞,指在动, 绰注之间,叠浪堆涌, 旋又春雪融泻。 琴音若水,澹澹荡荡, 泠泠淙淙,零落起伏。 渔樵耕读,清风明月 山水田园,功业沙场, 都在雁声翅影和琴音指影间 变得如风,似梦。
望身外, 西风吹动,彤云四合, 水浪翻卷,天地愈加浩渺, 人,愈显渺小。 西风斜阳,踱步沙上, 众鸟展翅,盘旋徘徊, 一飞冲天,从容轻落, 仿佛它们就是刚刚从心底飞出的那些思绪。 穹宇下,渐渐只余一人,一风,一鸟,一沙……
这鸟,恍若人之心神,洒脱飞动,轻盈而落,飞入长空,落凝于地; 这沙,则如人之心性,其聚而成静默阔大,其散又有从流不居之自由…… 一个人,衣袂飘飘,独行天地之间。 望水,望沙,望雁,望那望也望不尽的自己。 世间不断远散,机心泯去,开始听见自己。 步履从容,衣袂飘摇处,心神俱清、身轻气朗。 沙从何来,雁往何去,人又何来去? 沙,倏忽聚散; 雁,来去从容。 人,何以寄身?
唯携一琴,既吟风云,又歌悲欢, 半生青云志,一世恩怨情, 尽都流驻弦上, 琤瑽之间,心神流转, 思接万物,上下来去, 浑然入于万物,混于万物。 一丝心弦,不绝如缕, 丝丝缕缕,半梦半醒, 退复退复退复,进复进复进复, 是世间最沉吟不决的豪阔和冲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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