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干林/文
一
离丙申年冬至日还有两天，意味着将进入数九寒冬了。冬季是闲散的季节，也是浪漫的季节。“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也许是冬日里最温暖的意象了。天气很晴朗，但真有点冷。于是心里就默念着白居易的这首小诗，由城西往城东，去参加一场琴筝雅集。
运河东岸的广陵新城，一处宽敞而宁静的庭院，名字也很雅，叫“三间苑”，这是一处城乡结合部的建筑群，初看很不起眼，但细品却大有趣味。外观简朴，内里豪华。真应了当前的流行语——低调的奢华。因其设计特别，构思新颖，该建筑获得了年世界建筑中国区域的提名奖。
走进庭院，蜡梅含苞，幽香袭人。于是又想起了王安石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很欣赏主人今天选择了这样一个幽静之所进行雅集。更何况中国音乐史上最著名的古琴曲《广陵散》、中国最著名的琴派之广陵琴派，其文脉皆与广陵这一地名有不解之缘。
应邀参加今天雅集的著名古琴、古筝家有张子盛、傅明鉴、李悦。还有正和乐器厂“正和堂古琴古筝班”的培训学员。哦，济济一堂的高朋雅客，唯有我是琴筝的圈外之人。外行就外行吧，白居易他老人家说过：“琴中古典是幽兰，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
听人弹琴，也是一雅。
二
首先是年轻琴师李悦为大家献上一首《荷风》。这很有趣，大冬天，演奏一首夏天的曲子，犹如现在的人吃反季节蔬菜了。
李悦先生款款上场，优雅坐定。年轻的脸上，一副自信、沉着的神情。《荷风》吹过来了，一幅清新的画面展现到眼前。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我在默诵着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荷塘月色》。不仅因为荷花之缘，更因为先生说过“我是扬州人”。
李悦的手指在琴弦上舞动，把我们的思绪带出了三间苑，带出了广陵城，一直带到了西子湖畔，带到了宋人杨万里诗的意境中：“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唐代诗人孟浩然，也写过一首关于荷风的诗：“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孟浩然来过扬州，李白那首著名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千古名篇。看来，孟浩然不仅仅是一位优秀的田园诗人，同时还是一位古琴高手。“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这语气，很自负的。
青年琴师李悦，自幼随父亲李松明先生学习古筝，十三岁时拜大师张子盛门下学习古琴，毕业于南开大学古典文学专业。曾赴新疆支教，又研习了少数民族器乐——冬不拉。多年来，李悦致力于古琴与冬不拉的教学研究工作，成为中国民族器乐学会、中国古琴学会唯一认证的高级古琴师。他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又有着琴筝童子功修养，更有行万里路的人生积累。一个艺术家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都有了，所以能够成为当代琴筝领域的新锐人物。这首《荷风》，就是他自己创作的一首古琴乐曲。
接着，李悦先生又演示了古琴版的《渔舟唱晚》。
《渔舟唱晚》的文学典故，来自初唐著名诗人王勃的《滕王阁序》。王勃少负才名，随父亲做客洪都（今南昌）滕王阁，而赋名篇《滕王阁序》。文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更成为千古名句。上世纪二十年代，著名音乐家、古筝家娄树华先生，以古曲《归去来辞》为素材，根据王勃笔下的意境，创作了中国古筝史上的划时代作品《渔舟唱晚》。乐曲描绘了夕阳晚照、碧波万顷的湖上风景，表现水面波动舟摇、渔民悠然自得的美好心情，是在中国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首古筝独奏曲。
古筝曲《渔舟唱晚》，因其超然的艺术魅力，被多种乐器改编，首先由朱郁之、曹正先生改编成古筝、高胡三重奏，并曾在苏联举行的世界青年艺术节上表演。后又有黎国荃先生将其改编成小提琴曲，浦其璋先生将其改编成电子综合器曲。还有钢琴曲、高胡曲等。中央电视台选取其乐曲片断作为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一直使用至今，成为中国人最喜爱和最熟悉的民族乐曲。而今天李悦先生给我们带来的，则是由他将古筝曲《渔舟唱晚》改编成的古琴曲，听来又别有味道。
三
傅明鉴先生是著名古筝大师。他少习琵琶，又习古琴，再习古筝。是集古筝演奏、教学、研究、作曲、制作、营销于一身的名家。曾经担任过扬州大学艺术学院音乐系主任。桃李满天下，美誉遍东南。他对唐筝历史的研究成果，在古筝理论界引起了强烈反响，填补了该领域的空白。他长期受邀于中国著名高校及东南亚各国讲学，传播古筝文化。前不久，在泰州保利大剧院，“傅明鉴古筝乐曲作品专场音乐会”隆重上演。大剧院座无虚席，我有幸亲眼见证了这场古筝音乐盛宴。我和傅先生是朋友、诗友、酒友，时下正值隆冬，今天又不妨称之为“岁寒三友”了。
四年前春天的一个夜晚，我读《谢灵运传》，有感谢氏命运，而得诗一首：
祖荫曾显赫，卿命却悲哀。
忧郁建康去，乐游永嘉来。
仕途终未显，诗赋永不衰。
穷达由天定，何须苦剪裁。
谢灵运为东晋大将谢安之曾孙，谢玄之嫡孙。但一生坎坷，被逐出朝廷，谪于永嘉。在永嘉期间，他纵情山水，成好诗无数，开中国山水诗之先河。我以此诗寄傅先生，傅先生乃民国贵族后裔、南京风流人物，得谢氏遗风，故而一哂之。
傅先生很快和诗：
祖荫曾显赫，少时常悲哀。
喜乐金陵去，弄筝绿杨来。
不为仕途达，矢志久未衰。
穷不废心定，嫁衣自剪裁。
我大赞，回复他：“明公和诗，真情自心，气韵流畅。公出生贵胄之家，长于左倾之乱。上山下乡，颠沛流离。然能不懈其志，性情宽达，风流倜傥。棋琴书画诗酒花茶，无所不通，而尤精于古筝之道。乃人中精英，友中知己也。”同时戏言：“上述文字，差可作公之墓志铭也。”未曾想，傅先生立马回复：“为了这墓志铭，我明天就想死。”其爽朗性情可见一斑。
傅先生今天首先给我们带来的是一首独具特色的古筝曲《铁马吟》，这是著名古筝家赵登山先生创作的古筝曲。全曲表现的是一个人朗诵佛经的情形，带有浓浓的禅意。铁马，是古代庙宇屋檐下挂的铁片，风吹铁片，发出相击的金属之声。古诗有“山峰悄上白玉阶，古墙探出菩提叶。莲花座前香火幽，铁马轻声唤明月”。清代学者顾张思《土风录卷一》云：“檐前悬铁马，始于隋炀帝。”隋炀帝青年时代即镇守扬州，登基后又三巡江都（扬州），并在此建有规模很大的宫殿、庙宇。可见，这“铁马”的出处很可能跟咱们扬州有关呢。
傅先生演绎的《铁马吟》，起始才拨几弦，就让人联想起唐代诗人张继笔下寒山寺的夜半钟声，使你的思绪一下子进入了禅意的境界。弹至舒缓处，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唐代另一位诗人贾岛笔下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傅先生演奏的第二首曲子是著名古筝曲《高山流水》。音符自琴弦飞泻，在青山绿水间流淌，穿过条条湿漉漉的林荫小径，采了花草的芳香，携了叮咚的清泉，经过两千多年的跋涉，款款来到我们的身边，以一个谦谦君子的诱人微笑，礼送给我们无比融融的暖意。傅先生端坐琴前，身着古装，花白的头发与白皙的脸颊上，透出的是智慧、风度与学养。琴上的弦，正被他那双有力而纤长的手拨弄着。此时天人合一，此时物我两忘。
四
第三个表演的是著名古琴大师张子盛先生。张子盛先生师从津门九嶷派琴家，主攻九嶷，兼修其他。他先后组织了中国古琴学会成立音乐会、中国古琴幽兰阳春奖、中国古琴新年音乐会、全国古琴打谱音乐会、全国古琴师资培训班等活动，致力于推动古琴事业的传承与发展。现任中国民族器乐学会副秘书长、古琴学会秘书长、北京乐器学会古琴学术委员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天津七弦院院长等。
张子盛先生带来的第一个曲子是古琴曲《酒狂》。该曲传为魏晋时期阮籍所作。魏晋是中国政治最黑暗的时代之一，但又是思想最活跃、才情最迸发的时代。因为政治黑暗，当时的文人动辄得咎，一不留神就会招致杀身之祸。于是很多人便躲避现实，逃遁山林，于是便有了“竹林七贤”。竹林七贤个个都是文章高手、艺术名流、酒场健将。他们隐聚山林，评议朝政，沉湎诗酒。
正如《广陵散》绝响了千年一样，《酒狂》这首曲子到明代已经失传，近代古琴家姚丙炎先生重新进行了整理编订。我过去没听过这部曲子，在张子盛先生弹琴之前，我在想象着，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狂想曲呢？但听过之后，才觉得曲子一点也不狂，很斯文的。可见古人很风雅，即使发狂野，也有范儿，不失风度。可赞的是，张子盛先生在演奏时又即兴发挥，把音乐主题几经移位转辗，使得乐曲情绪产生了动力，颇具新意。
感悟了《酒狂》的意境，让我从反面照观了现代酒场。桌上乌烟瘴气，席间吆五喝六。而且一言不合，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文学史上给魏晋时期的人一种特别赞誉“魏晋风度”，我们现在缺少的正是这种风度。
《流水》是古琴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首曲子，关于这个曲子有一段古老而动人的传说。春秋时期，有个善弹琴的人叫俞伯牙，他练琴很刻苦，为了表现山的气势，他住在山中练琴；为了表现水的磅礴，他来到海上练琴。山里一名叫钟子期的樵夫，就是砍柴的人。听到琴声便丢下背篓和柴刀，立耳静听。方鼓琴而志在泰山，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稍时而志在流水，子期曰：“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流水。”曲罢，伯牙起身，施礼与子期，“吾乃楚国郢都人，晋大夫俞瑞，字伯牙是也。”子期亦施礼以答：“一介草根钟家子期。”几语寒暄，伯牙复琴，琴声又起：雨落山涧，山洪暴发，岩土崩塌……樵夫辄诣其趣，把曲中意象无不说得穷极通透。伯牙子期，互谈琴律，两相爱慕，及致暮色十分。
伯牙应子期邀去林中寒舍餐宿，杀鸡饮血结为兄弟。次日破晓伯牙惜别子期使楚，相约翌年中秋再会。一年时光瞬息，伯牙守约而至，孰料子期已身埋黄土。新坟前，伯牙泪沾衣襟，无以言表，取出琴来，席地而拂。琴声在山林中飘荡：虚微，飘渺，若隐若现，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呜呼！斯人远去，昔日知音面目模糊。伯牙琴声琤琤琮琮，如幽涧之寒水；清清泠泠，似松根之细流。回想我们相知相交的知音之情，我心是满满的晴柔。你能听出我曲中志趣，君所思即吾所思，在你面前我竟无法掩藏自己，这等快意之事，竟一如这扬扬悠悠、行云流水的曲子了。可人生就是那海上的一叶孤舟，一任在汹涌波涛中沉浮，在蛟龙怒吼中逃生，在狼奔豕突中惊惶失措，而此身正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中奋力前行。
就这样，伯牙把自己与子期人生遇合的美妙以及人生不遇的缺憾，通过琴声幽幽地诉说了出来。尾音未毕，却见伯牙摔琴绝弦，掩泪而去，从此不再抚琴。但“高山流水谢知音”的动人故事却千年不衰地传诵下来。《高山流水》也成了古琴古筝名曲。唐代音乐家将《高山流水》改编成了《高山》和《流水》两部曲子，今天张子盛先生给我们带来的是《流水》。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古人说“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此番听了那么多美妙的音乐，又结识了这么多的新朋友，期间有香道相伴，香茶相佐。壁上有字画，台上有鲜花，古代文人八大雅事齐了。哦，还差一样，酒！特别是听了张子盛先生的《酒狂》之后，这酒虫蠕动，还等什么呢？喝酒去！
华子即席诗曰：
故国广陵邑，雅集运河东。
梅香伴流水，琴韵忆荷风。
铁马吟禅趣，渔舟唱晚空。
酒狂快意起，把盏兴情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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