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之举，《苏武牧羊》惊艳成都
年初冬，第28届“蓉城之秋”成都国际音乐季。大型原创声乐套曲《苏武牧羊》专场音乐会，让一部艺术与生命的传奇在沉寂25年后得以续写。舞台上那位一口气拿下整部套曲，让全场为之震撼的歌手，是贵州籍歌唱家龚琳娜。
这部由音乐学者田青作词，作曲家黄荟作曲，歌手李娜首唱的声乐套曲，以史诗般的叙述、探索性的音乐制作和高难度的演唱技巧，在25年前横空出世，震惊乐坛。首版唱片专辑发行后，获奖无数，是中国“发烧天碟”试金石般的代表作。然而和一切传奇一样，它并不只在音乐本身的意义上成为它——令它成为“现象级”事件的，还有李娜在痛苦辗转与近乎自虐的探寻之后，因《苏武牧羊》而从流行歌手到灵魂歌者的蜕变，还有她在此曲之后的飘然遁世，以及25年来这部套曲被束之高阁如同“绝唱”的命运，包括演唱者本人的再无声响和作曲家本人的不置一词。
而传奇之外，这部作品的命运又有着另一条隐约又务实的线索。20多年前，刚从青歌赛获奖出道的龚琳娜初生牛犊不怕虎，跟黄荟说想唱他的《苏武牧羊》，黄荟没有当真，“那时候我甚至觉得这部套曲只属于李娜。之后多年来，我也似乎默认了《苏武牧羊》就是一张绝版的唱片。”年，《苏武牧羊》黑胶唱片问世并在发烧唱片市场热销，龚琳娜收到黄荟赠送的黑胶唱片后再次明确地表达意愿：“我还要唱这部套曲”。黄荟在回忆《苏武牧羊》套曲此番新生之路时说：“这次，我当真了，并且马上付诸行动。”年，闭门不出的黄荟用了整整一年多时间，完成了《苏武牧羊》交响合唱版总谱。又过一年，这部昙花一现之后只存在于世人耳朵里、记忆里、发烧友的温习和评论里的声乐套曲，在以发烧唱片作为唯一载体存世25年之后，终于在年11月17日晚的成都城市音乐厅惊艳上演。在作曲黄荟的指挥下，龚琳娜携与古琴演奏家顾浪、唢呐演奏家石林、古筝演奏家李沁雨，联袂成都交响乐团和四川音乐学院学生合唱团，以一个半小时的演出再次唱活了《苏武牧羊》套曲。
演出的第二天，不发朋友圈的黄荟开戒了，他的第一条朋友圈是：“一部25年前发表的声乐套曲，25年来只有发烧唱片唯一载体，25年被视为绝版束之高阁。昨晚终于被一位极具敢斗精神的歌者实现了唱响舞台的破冰之举。25年后，声乐套曲《苏武牧羊》有了新主一一龚琳娜。”
李娜之后，为什么是龚琳娜？
成都城市音乐厅。《苏武牧羊》声乐套曲演唱到第二首《骁歌——出塞》，龚琳娜出现了小失误。套曲演唱难度太大，李娜的发烧唱片留给后来者的绝壁险峰，换成现场演唱之后更是充满挑战。龚琳娜突然停下的刹那，全场气氛仿佛凝固了，她的助理紧张得不敢面对，索性火速离开。然而龚琳娜选择了以最诚实也最勇敢的方式应对危机——她没有按照现场演出的“套路”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而是老老实实停下来，静静地对全场观众说：“我刚才出错了，我重新再唱一遍。”音乐重新响起，这一次，她妥妥地过了关，苏武出塞时的豪迈悲壮、义无反顾被演绎得淋漓尽致。一曲唱罢，全场掌声雷动，久不平息。瑕疵成为高光时刻，像一个剧情上的逆转。
这个意外成为演出结束之后众人津津乐道的片段，龚琳娜几乎是含着眼泪勇敢说出的那句“重来”，甚至比一次完美无瑕的演唱更能体现勇气和实力。它打动了所有人，成功纠错后的完美演绎又征服了所有人。四川音乐学院音乐系教授、川音中华传统音乐研究院执行院长杨晓在说起这一幕时几乎眼泛泪光，“我当时心里就只有三个字：我爱她。真的，比其他时候都更爱她。”
杨晓第一次听龚琳娜的歌，是那首在贵州广为人知的布依族民歌《好花红》。那首歌她听过很多版本，龚琳娜演唱的版本她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和龚琳娜一样，她在20多年前第一次在唱片里听到李娜演唱的《苏武牧羊》时就震惊了，“瞬间炸毛，觉得中国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磁带也不敢听，光碟也不敢听，就怕听坏了，因为它太好了。”20多年后，她邀请龚琳娜作为川音“华乐大家”系列活动的第二位嘉宾前来演出，没想到她带来的歌，竟然就是那首当初让她们都“惊为天人”的《苏武牧羊》。
李娜好比独孤求败25年的顶级高手，龚琳娜如同挑战巅峰的无畏后生。很多人问龚琳娜，唱《苏武牧羊》怕不怕，她的回答总是特别干脆：“能唱这么好的作品，为什么要怕呢？每一个新作品就是一个学习，每天进步一点点，生命就特别有意思。”她认为这是首“大江大河”的作品，需要“采天地之灵气”，所以她去不同地域和民族中间采风，演出前更是每天清晨7点就爬到家附近多米的山上练习，“吼，但不是声音的吼。这种歌在屋里练不出来，得跟广阔的天地结合。”
一部让人入痴入魔、高深玄妙的中国声乐“武学宝典”，成全了令人高山仰止的李娜的华丽转身。沉寂25年之后，第二个与之结缘者，为什么是龚琳娜？
黄荟总结了三条：“第一，她是我遇到的最热爱歌唱的歌唱家。并不是每个歌者都真正热爱唱歌。但龚琳娜真正是发自内心地，毫无保留地挚爱着唱歌；第二，她是我遇到的最刻苦用功的歌唱家。她在声乐练习上投入量相当之大，而且持之多年。‘铁嗓’美誉是经年累月的付出赢回的；第三，她是我遇到的最快乐的歌唱家。许多艺人在刻苦用功的同时又不免伴有痛苦，可是龚琳娜似乎不是这样的。她能真正以歌唱为快乐。每逢挫折和困惑，都会以快乐之心面对。因为快乐而简单，因为简单而勇敢。”
对于前后两位《苏武牧羊》的演唱者，黄荟这样表达自己的情感：“仰慕——天降神授的李娜，尊敬——大勇先行的龚琳娜。”
从宏大叙事回归内心真实
在《苏武牧羊》之前，龚琳娜已经在用歌声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了很多年。从已经全国巡演数次的“二十四节气”演唱会，到歌曲中的屈原楚辞系列，再到《山海经》系列......实力和尝试新事物的热情，让她可以在《忐忑》《金箍棒》《法海不懂爱》之类的网络神曲中搞怪炫技，也可以在《歌手》《说唱听我的》《蒙面唱将》等综艺节目中游戏神通，但永远能量满满的她更是个内心笃定的人，“用古典歌词唱出中国韵味，用世界音乐开阔艺术眼界”始终是她的艺术方向。她并不“生产”古诗词，也并不以专业的标准精研古典文化，但她始终在用她的理解，以音乐为媒，做着中华传统文化的“搬运工”。
《苏武牧羊》的作词，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宗教艺术中心主任田青，著名音乐学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把民国初年广为流传的学堂乐歌《苏武牧羊》变为一部当代的大型声乐套曲，他的方式是站在当代人的立场和视角，对苏武及其经历的历史事件和留下的精神品质，做出创作者的重新发现、重新认识和深入思考。这不仅是一首歌曲的新生，更是视野、观念和艺术创造的升级，也是传统文化在另一种解读和呈现下的生命延续。
11月17日晚7点半，龚琳娜《苏武牧羊》大型声乐套曲专场音乐会启幕。套曲从《序歌—一个古老的故事》开始：“有一支歌唱了千年/有一支歌唱遍草原/有一支歌永留人间/有一支歌我唱在心间。”接下来的《骁歌——出塞》和《酒歌——归来》两个部分，则把苏武的出征和荣归抽象成了中国人自古以来一个具有共性的情感样式：出行和回家。现场观众在音乐之中体会着分离的悲壮和重逢的欢喜，起伏在五味杂陈又大开大合的情感峰谷中。
套曲第三首《牧歌——贝加尔湖的冬天》，唱的是年复一年只身在荒无人烟的北海边牧羊的异乡人内心的孤寂和绝望。一个人需要有多大的精神支撑，才能抗住严酷的现实？这是对于当代人很有意义的话题；《琴歌——望月观花》则完全可以看作是一个脱离了苏武故事的，独立的思乡曲；《春歌——牧羊姑娘》还原了一段被正史忽略的插曲，让苏武的形象更为饱满真实；而《尾歌——梦里草原》，可谓是纯粹的现代思维和触角：“当苦难已经过去，当昨天已成回忆。当那喧腾的鼓乐渐渐平息，那悠悠的胡笳却又在梦里响起......”所谓的“大团圆”结局之后，故事如何继续？过去与现在，孰是孰非？生活究竟在当下，还是在别处？《尾歌》从宏大叙事回归真实人性，是对内心的深层审视和重新解读。它不属于某个久远的年代，而是人心永恒的挣扎与困惑。
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最打动自己的那个部分。四川大学徐新建教授最喜欢的是《尾歌》；古琴演奏家顾浪选择《琴歌-黄鹄歌》，这个部分是此次演出新增加的环节，古琴演奏在其中一展风采；龚琳娜自己最喜欢的部分是《琴歌——望月观花》，“怕见明月，头上的月正圆。怕见鲜花，手中的花正艳”，这个段落一直被评价为整部套曲中的一大亮色。但对于把唱歌当作生活，用唱歌愉悦生命的龚琳娜来说，既要努力理解套曲中每个部分所突出的不同情感，也要从刻苦的训练和不断的歌唱中找寻快乐。用同样是贵州人的徐新建教授的话来描述龚琳娜就是：“用专业挑战极限，让生命回到平常。”
期许未来，而不只留恋往昔
一部声乐套曲《苏武牧羊》，不仅在讲述两千年前苏武的命运，也在续写或改变着相关人的人生。从演出的第二天开始，不发朋友圈的黄荟不断更新着他的朋友圈，每一条都跟《苏武牧羊》有关。其中有一条是：“有人问我这一刻作何感想？其实我只觉得有种孤单。25年前《苏武牧羊》首版唱片发行前半年，主唱李娜出家烟没红尘；3年前《苏武牧羊》黑胶唱片首发式前两个月，策划人刘伟仁仙逝；这个首演音乐会前九个月，首版唱片录音师张小安病故......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舞台上，穿过25年光阴，遥想当年豪情迸发的日日夜夜。声乐套曲《苏武牧羊》凝集了那么多艺术家的才华、智慧和精神，我，不过是个召集人……”
而龚琳娜结束了《苏武牧羊》的演出后，又到义乌演唱她的“二十四节气”，并在朋友圈发帖：“上周我在成都完成了声乐套曲《苏武牧羊》，昨天来到义乌准备音乐会。接着我要唱《胡笳十八拍》，还有姜夔艺术歌曲，汉代和宋代的作品，我心中有许多梦想，一步步在实现，每天进步一点点就很开心，并不容易，但是一直努力。”
回到大理家中后，她又开始忙着练《胡笳十八拍》：“胡笳唱一遍，哭一遍，脑子里萦绕的歌词旋律根本抹不去，心中的压抑与痛苦，借着音乐艺术得以释放解脱。”这时候唱过的楚辞又将她治愈：“‘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放下执念继续前行。”
黄荟则开始思考本次首演的意义并期待《苏武牧羊》的未来。他说首演的感觉“和25年前唱片问世截然不同。”唱片发表标志一种结束：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完成，若留有遗憾也无以补救；舞台首演则标志一种开始：所有的不完善从此逐一修补，所有的不炼熟从此回炉，所有的不到位从此整合，所有的不精湛从此细抠……“铸造一个经典音乐会版的声乐套曲《苏武牧羊》，长路漫漫，其修远矣。期许未来而不只是留恋往昔，这就是这部套曲‘再生’之最大魅力。”
故事千年流传不尽，生命每天都是新的。龚琳娜唱活《苏武牧羊》，但这并非终点。借由此次首演，套曲由原本的民族民间乐器“混搭风”改成了交响乐版本，这让作品的未来具备了更多可能——再生的开关一旦被激活，就还会有第三场、第四场、第五场……
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舒畅
视觉/实习生黄露
编辑/姜雨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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